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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倾雪流玉轿[1/3页]

  一

  盛秋,一班火车开进隆平火车站。车上走下来的男人穿着质地极好的灰色长袍,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一抹弧度,玳瑁眼镜的银色链子在夕阳下淌着流光,正是清平广记轿行的老板杜望。有人远远地迎向他,伸手帮他接过箱子:“杜老板一路辛苦,姑爷陪着大小姐呢,您这就随我过去吧。”

  隆平是北方大城,比起南方清平的文人雅致,别有一番恢弘气度。黑色汽车在一个几进的大院里停下,管家指引杜望走进一个暖香融融的厅室,自己在门外禀告:“姑爷,杜老板来了。”

  穿着一袭白色衬衫的男人自内室走出来,屏风的侧影掩住了他的小半张脸,但仍能看出来人眉飞入鬓,唇线坚毅,出奇英俊,只因侍疾多日,脸上颇有疲惫之色。

  他走向茶案:“杜老板,请坐吧。”

  这么一动,杜望才看见他方才藏在阴影里的半张脸上覆着一张皮质面具,不免显得有些古怪。

  未及寒暄,里面忽然传来女子夹杂着咳嗽的惶急呼喊:“渔言!渔言!”

  那男子匆匆绕进屏风:“我在这里,阿云。”

  直到女子重又睡下,他才得以抽身,从屏风里走出来歉意一笑。杜望点头致礼:“都说万帮帮主同夫人伉俪情深,果然不是虚言。”

  万帮帮主眉宇间尽是茫然若失的神情:“轻云有肺疾,医生说左不过就是这两月的事情,因此我有事情不得不办。”他抬起头,望着杜望,伸手慢慢将左边脸上的面具摘下——那是半张惨不忍睹的脸,皮肉仿佛在溶化般地溃烂。更古怪的是这半张脸不仅是皮相,似乎连骨相都与右边的脸不同。

  即便阅历丰富如杜望,此时也轻轻眯起了眼睛。万帮帮主手指抚上自己右边的脸:“世人只道我是隆平万帮大小姐万轻云的乘龙快婿万渔言,连我之前数年也一直是这么觉得。”手指慢慢跨过鼻梁抚上自己左边的脸,“直到这半边脸开始变了模样,我才觉得那原先的容貌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非但如此,我还想起许多不同以往的事情,就像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亲身经历的一样。”

  他伸出手,平摊的手掌上放着一面玉质的轿牌,上面勾着“倾雪流玉”四个篆体字。但这块牌子却被人剖开,缺了半面,没有对应轿子的样子。杜望伸手一招,从皮箱里的轿盘里悠悠浮出另外半张轿牌,数月前,他正是收到这半张轿牌才千里迢迢从清平赶到隆平。

  两张轿牌残片在杜望手中合拢:“我要知道给你这轿牌的人是谁?在哪里?”

  那人却将面具掩回脸上,利落出挑的半张脸唇角微动:“不如先生先告诉我,我究竟是万帮姑爷万渔言,还是松梧堂少主——陈秋梧。”

  二

  二十年前的隆平,并不像如今这样太平。

  隆平是毗邻火车线路的交错点,地处北方平原,物运繁华。自古有官的地方就有匪,昔年隆平数一数二如日中天的江湖帮派当属松梧堂,表面上也做着货运马帮生意,实际上丝绸、瓷器、鸦片、走私无一不做。松梧堂大当家的陈青松膝下只有一个独子唤作秋梧,自小羸弱多病,在江南老家调养,十九岁刚接回隆平,就在路上被万帮大小姐万轻云劫走了。

  万帮不大,但帮主万扬却是个刚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狠辣人物。昔日他为了创立万帮叛出松梧堂被卸掉了一条胳膊,江湖明面上巧意逢迎,私底下白道黑道抢生意断人财路的事情却也没少干。

  陈秋梧对江湖事全然不知,他懵懵懂懂被人关押在地窖里,听黑影里万轻云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你父亲既然卸掉我父亲一条胳膊,那我要你一只耳朵喂狗也算不得过分吧?”

  身旁有猎狗粗重的喘息,甚至还能感觉到那垂涎的恶臭。陈秋梧又惊又怕,说到底他只是个少年,未几便掉了眼泪。那一瞬,地窖外摇晃的天光掠过少女圆润的下颌曲线,连眉梢眼角挂着的鄙夷之情都瞧得清楚:“没出息!枉你还是陈青松的儿子!”

  一阵眩晕,陈秋梧本以为是自己激愤所致,但很快意识到是地窖在剧烈摇晃。外面守着的万帮属下拼命吆喝:“大小姐,快出来!地裂啦!”

  万轻云反应很快,她一扬手割断秋梧的绳索,率先向窖口爬去。土块和石块不断砸下来,差点要把好不容易攀上来的万轻云闷回去。还好一个年轻人挡住窖口,颇为利落地撑住身体,伸手将万轻云和陈秋梧拉了上来。

  两人前脚刚出地窖,后脚地窖便半塌了。轻云的猎狗两只前爪本已经扒上了窖口,又被砖块砸了下去,方才还凶狠的恶犬悲戚地“呜”了一声便没了声音,只胸腹起伏,眼神里透出绝望。

  万轻云含着眼泪看了看身边的属下,终究是下不出让人冒险救狗的命令,于是掏出手铳,想要给它一个干净利落,免它骨断筋折之苦。

  刚才拉他们上来的人却按下万轻云的手,矫健地重新潜入地窖,将狗抱了上来。万轻云抱着爱犬激动万分,这才想起来。抬起头询问那人的姓名。

  那人一抱拳:“属下渔言。”一张年轻的脸纵然蒙着尘土,仍然显得分外俊朗。

  万轻云的脸微微红了,然而少女含羞的目光跳到陈秋梧身上时又换作了鄙夷。陈秋梧一条腿被地窖的坍梁砸中,鲜血淋淋。万帮的人多有身手,顶多蹭得灰头土脸,再多几条刮伤擦伤,他是唯一受重伤的一个。

  万帮以陈秋梧为质,得以从松梧堂水陆两道货运生意中分得一杯羹。交易达成,万轻云奉父命送陈秋梧回松梧堂。那日万轻云穿着一袭红色裙装,仿佛寻常大户人家的气派小姐。她从黑漆小轿车里跳下来,打开门,冲陈秋梧一笑:“到家啦,陈少爷,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江湖路远,可别记恨我呀。”

  万轻云很少对他展露笑颜,陈秋梧心里一空,撑着拐杖跳下车。他自小没有母亲,被陈青松扔在山清水秀的老家长大,生就一副敏感纤细的心思。长这么大,万轻云是第一个同他相处时间如此之长的女孩,何况……何况又长得那样好看。

  在地窖坍塌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冲上去帮万轻云挡下了坍塌的木梁。可惜他保护的女孩并不知道,也不可能领他这份情,只当他是自个没出息弄伤了腿。她的视线从那天开始,就一直停驻在那个叫作渔言的万帮新秀上了。

  陈秋梧从车子里走下来,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万小姐,再见。”

  万轻云笑着打量他:“再见?莫非还要再被我绑一次?”

  他知道她惯会开玩笑,自从万帮利用他谈成了生意,万轻云其实对他挺好的。往来见面挺客气,也常开开玩笑,但这种玩笑往往藏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轻慢。陈秋梧知道,她这些玩笑话对着渔言是很少说的。那时她会显得娴静,带着一种女儿家都知道的甜蜜的忧愁。

  平时他不苛求那么多,他甚至喜欢她说那些玩笑话时既俏皮又高傲的微笑。但唯独不是在告别的时候,他希望有一个郑重的、让彼此都能记住的、充满离愁别绪的告别。

  因此他有些执拗地沉默着。万轻云刚开始有些讶然,但随后那讶然潮水一样地退去了。“还是再别见了,陈公子。”她轻轻地,不失冷静地这么说。

  三

  事有难料,万轻云回到汽车上命令司机开车回万帮,司机面露为难之色:“大小姐,陈青松之前向帮主提亲,帮主已经答应了。我此行既是送陈少爷,也是送您。”

  松梧堂虽然阴沟里翻船,但陈青松多年的江湖地位也不容许他如此折面。他对万扬放出话来,要插手隆平的生意可以,但需万扬将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做妾,也算弥补了松梧堂大公子被一个黄毛丫头绑去的耻辱。

  一个女儿换得隆平水陆两道的货运生意,万扬没有道理不答应。

  陈青松揉着手里的核桃走下楼来,相较于万轻云的怒形于色,他显得老谋深算:“万小姐数日相陪,犬子不胜感念,自当迎娶小姐才不伤你清白名声。以你的身份虽然不能做我陈家的长媳,但今后在陈府外买个院子养着还是使得,纵使梧儿今后娶了正经夫人,我们松梧堂也不会薄待你的。”

  不顾陈秋梧在身后追赶请求,陈青松自顾自地出门处理事务,一眼也没有看这个儿子。松梧堂的打手帮众守在门外,纵使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何况是没有翅膀的万轻云。

  陈秋梧想要回身劝万轻云莫急,徐徐图之,迎面却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万轻云的双眼被怒火点燃,脸色气得青白:“陈秋梧!我真瞧不起你!”

  倘若是养在深闺偷偷读《西厢记》《牡丹亭》的姑娘,不会不对陈秋梧这样的清俊书生动心。可惜对方是万轻云,自小随着帮众出生入死遍识风浪,她憧憬和喜欢的永远是比她强悍的英雄,而并非用下作手段把她囚禁在金丝笼子里的阴诡之徒。

  松梧堂大少爷纳万帮小姐做妾的消息在隆平浩浩荡荡地传开。虽然是纳妾,陈青松却为了一雪前耻并不操办婚事,而是直接把两人锁进了洞房。

  陈秋梧砸不开门,转身看见万轻云面若冰霜地坐在床边。尽管她面无表情,但陈秋梧伸手去够床上的枕被时却仍然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和急促的呼吸。

  陈秋梧叹息一声,抱着被子转身离开,只说三个字:“你放心。”

  万轻云的眼圈猛地红了,她将磨快的餐刀藏在袖中,已将手掌都划破了。她抬眼望着陈秋梧慢慢走到不远处,俯身将被子铺在地上,他的腿已经拆了夹板,但骨伤严重不可能恢复如初。原本也是刚刚及冠的翩翩公子,却注定要一辈子微跛。万轻云瞧不起陈秋梧的羸弱,但确实是因为她绑架了陈秋梧才让他遭此劫难。

  四

  纳妾不过半月,陈青松便为陈秋梧张罗迎娶商行家的女儿做正房夫人,在隆平铺陈十里红妆大张旗鼓,还特地请了万扬前来赴宴。那还是轻云被送入松梧堂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趁着堂上的宾客都只顾着恭贺新郎新娘,她走到父亲身边欲言又止。

  但万扬看着她的表情却毫不怜惜,伸手将她递过来的茶水打翻:“真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你又是什么身份,居然穿红!”

  一壶烫茶泼在了万轻云手上,登时

第六章 倾雪流玉轿[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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