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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番外一 龙骨[1/3页]

  一

  凌汉程家大姑娘程瑜近来不太爽利,她怀着身孕,上头已经生了两个毛头小子,私心里这胎是想要个乖巧的女儿。谁知道这最后一个孩子竟如此沉得住气,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怀足了40周,却迟迟不见动静。

  她夫家姓孟,也是凌汉有头有脸的大户,早在圣心医院定好了床位和妇产医生,只待临盆接生。但医院毕竟没有家里舒服,医生听了听胎心觉得问题不大,加之大户人家配着的都有司机车马,孟府也离医院挺近,就同意让她回家待产。

  程瑜的丈夫孟华斓同她感情不错,本来是专门算准了日子陪她在凌汉待产的,但她到了预产期迟迟没有动静,沪上生意上的事情却不能再推。小两口只能依依惜别,孟华斓临走的时候再三嘱咐小妹孟华姗陪好嫂子,一旦生产,马上拍电报给他报喜。

  程瑜挺喜欢这个小姑子的,人长得漂亮,说话办事也妥当,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最关键的是,孟华姗能帮她制住自己那两个已经开始人嫌狗厌、爬高下低的臭小子。自己这个当妈的虽然也有几分威仪,但多半也是要靠横眉怒目、连吼带骂才能有所收效。但小姑不同,只要微笑着说:“姑姑喜欢听话的孩子。”这两个小子就乖乖坐好,让吃饭就吃饭,让读书就读书了。

  程瑜不由感慨:“等你当了妈,怕是要比我轻松不少,我这眼瞅着都要第三个了,还是不得章法。”

  孟华姗微笑:“小孩子虽然小,心里其实最是明白谁对他们好的。就因为你是他们妈妈,多少有点恃宠而骄,长大了就好了。”一番话说得程瑜心里熨帖不少,又笑着说,“我和你哥哥都顶盼着你早些结婚呢,你要是生个女儿,指不定有多好看呢。”

  这话一出,孟华姗脸上的笑容便显得有些落寞。程瑜后悔失言,但这事儿是整个孟家的一桩心事,连丈夫也让自己找时间劝说一下小妹。既然已经挑开了头,也无妨就这么说下去。她便碰了碰程瑜的胳膊:“你哥有个同学,叫白秋染,现在在银行工作。前阵子跟你哥在外头碰上了,还问你好来着。听你哥说,读书时候他就惦记你。但你那时候才十四岁,被你哥发现,他差点挨了一顿揍……”

  “嫂嫂,你嘴里腻不腻,我给你剥个橘子吃。”孟华姗适时打断,起来拿了个橙子在手里。她本没指望程瑜放弃,还在心里盘算着要说点什么把话头引开,谁料程瑜竟然真的不说了。她有些奇怪地回头,却看见程瑜捂着肚子,双腿间淅淅沥沥地一片,整个人已经抖起来了。

  孟华姗扔下橙子就往楼下跑:“冯妈!冯妈!快喊司机,少奶奶要生了!”

  冯妈从厨房跑出来,手上还沾着一手葱姜蒜末,闻言顿足道:“我让小王出去买料酒了!我这清蒸鱼,就差这一道。想着他开车去开车回很快的,怎么偏这会儿发作了!”

  孟华姗烦躁道:“再三说这两天司机要一直等着,偏你还打发人家做事。行了,不要嚷得人心烦,去洗洗手把少奶奶扶下来,预备的东西都带上,到门口等着!”

  冯妈慌不迭地去了,孟华姗冲到大门口等着自家司机,想让他不要再从侧门绕,直接到玄关来接人。但她左等右等不见人,正着急地要冲到大马路上拦车,马路对面一辆车“嘀嘀”两声,有人从车窗探出来喊她:“华姗!你在这儿干吗?”

  孟华姗回头,觉得心里头一块石头瞬间落了地,那人正是程瑜的弟弟——程瑞。

  二

  程瑜得偿所愿,这第三胎果真生了个千金。孟华姗给哥哥发完喜报回医院,正看见程瑞在楼下抽烟。看见她后低头把烟头按熄了,扇了扇风。孟华姗便走过去:“怎么不上去抱抱你的小外甥女?”

  “你和我的母亲,我的婶子、大姑和你大姨、舅妈,几个人都在上面轮着抱呢。我是抢不过,你估计也抢不过。”

  孟华姗觉得有点好笑:“那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也没什么风景好看。”

  程瑞冲着草丛抬抬下巴,只见那里影影绰绰蹲着个正在哭的男人,哭声一波三折,每一声哭到最尖锐处都像是烧开的水壶,尖鸣着渐渐没了声气,然后再重新走调。

  孟华姗也觉得那哭声有点滑稽,憋不住要笑。但一想到在医院哭泣的人多半都是生死别离的伤心事,也就笑不出来了,乜了程瑞一眼,那眼神里也带了点不满。

  但程瑞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是你们家的司机,知道了消息刚刚跑来。”

  孟华姗有点意外:“我妈说要辞退他了?”

  “他还没敢上去。”

  孟华姗想了想又问:“冯妈呢?”

  “陪着在上头说吉利话呢,能在你们家做这么久不是没理由的,两边都被她逗得挺开心。”程瑞淡淡地又补充道,“你们家要是想辞他,就让他来给我开车吧,正好我这里缺个司机。”

  孟华姗有些意外:“你倒是心软,为什么不上前劝他?放不下架子?”

  程瑞倒是坦然:“不熟。”

  孟华姗“噗嗤”一声笑了。

  程瑞又说:“其实熟也不会劝的,他既然想哭,就应该让他哭。平白来个人,不痛不痒地说两句,就硬让人停了哭忍着气去迎合,劝的人舒坦了,被劝的人却还憋屈着,为了自己心头那点儿伪善,何必呢?”

  孟华姗倒没想到程瑞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她此前跟程瑞没有深交,顶多是逢年过节走动时点点头罢了。再后来,就是他娶了那人的义妹……有一阵子,整个凌汉都嘲笑他,有的时候话赶话也挺难听的。什么懦弱无能、戴绿帽、甘做王八都瞎说一气。因着孟华姗跟程家有亲,也加之她本身痴心何昀也算得上是这桃色新闻中的花边点缀,别人聊起来的时候多少都避着她。即便这样她都听到不少,可见当日程瑞的艰难。她其实也应该庆幸,自己和何昀的婚约没来得及被落实到纸面上,不然此刻她的处境较之程瑞也不遑多让。但如今聊了两句,倒意外发现程瑞这个人,不太像是个会忍气吞声的。oo-┈→ωωW.bKXS.иΣㄒ༊

  她点点头:“说得有理,你放心,我不会辞退他的。倒若是你们家需要个老妈子,我可以举荐冯妈。”程瑞有些意外。孟华姗又说:“做错事不怕,怕的是错而不知羞惭。但她人没有坏心,年纪大了,儿子媳妇也不像是省心的,本该在我家养老。就算我辞她,也得给她找个去处才行。”

  “我就是那个去处?”

  孟华姗微笑:“冯妈做菜还是很好吃的。”

  正好两个亲家太太并一群女眷看完了孩子下来,正撞见这两人站在风口。他二人凑在一处,就很难不让人往那桩事情上联想。孟夫人不想让女儿被看笑话,唤孟华姗上去瞧嫂子,程瑞也告辞离开了。

  三

  程瑜生产后,整个孟家的重心便从程瑜挪到孟华姗的亲事上去。孟华姗托却不过,将母亲哥哥介绍的白秋染之流一一见了,却皆没有下文。

  孟华姗自己不着急,但程瑜这个嫂子却是真心为她盘算的,豁出去自己现身说法:“当年我和你哥哥也是旁人介绍认识的,这你知道的呀。刚见面的时候我顶不喜欢他,觉得他眼高于顶,说话办事儿都透着点儿傲慢。但你要处呀,处久了才知道这人真的怎么样。”

  孟华姗笑:“嫂子当初原是这样看哥哥的,怕哥哥知道了要伤心。”

  程瑜轻轻“哼”了一声:“我才不怕他知道呢,他当时也不怎么待见我的。”说着“噗嗤”一笑,很甜蜜的样子。

  孟华姗逗弄了一会儿小侄女,便起身告辞。程瑜却唤住她,从桌斗里拿出来一个本子,并排的两个巴掌大小,皮质封面,蛮精致的,中间还夹着一支钢笔。程瑜笑说:“这是你的吧?”

  孟华姗一愣:“不是我的。”

  程瑜也有些意外:“竟不是你的,我想这两天人来人往在我这里走动,谁也不像用这本子的。母亲不会是,姨娘、姑姑、嫂嫂们也不会是。我想这定然是你的,因此也没翻动来看。”

  孟华姗便笑着撺掇:“那我们翻来看看。”

  程瑜犹豫:“会不会不太好?”

  “我们可是为找失主呀。”

  因着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姑嫂便你推我搡地将那本子翻开,第一页素白扉页,什么也没写,第二页也没有。程瑜便有些失望:“原来是个空本子,枉我……”

  她顺手这么一翻,本子却刚好翻在中页,绘着一幅漂亮的西洋钢笔速写画。

  一个穿着舞裙的女子,在舞场中蹁跹而过,裙摆像是烈焰一样绽放。

  寥寥几笔,形态俱在。

  程瑜“啪”将本子扣上,“真是晦气,那边弄疯一个,这里弄痴一个,偏个顶个地忘不了她。等程瑞再来,我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于是孟华姗便意识到,这本子是程瑞的。她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家族联姻,如今看来他竟然也有这样难得的真心。

  气氛有些尴尬。孟华姗拿起外套欲走,程瑜悠悠一叹:“你也是个痴的。又是十五号了吧,母亲若知道你去看他,怕又要跟你生气。”

  “放心吧嫂嫂。”孟华姗穿上大衣,“我只是尽尽旧友之谊,母亲也没什么话说。”

  “她是怕把你逼急了,再不肯见那些青年才俊。”

  两人相视一笑。程瑜将手覆在孟华姗手背上:“小妹,我们大家都是顶疼你的,舍不得你受苦。”

  孟华姗握了握程瑜的手:“我晓得的。”

  孟华姗比往常更多了一分愁思去探何昀,他现如今在凌汉郊区的一家疗养院住着。其实何大帅仍然很疼爱这个儿子,只是他精神上并不见稳。何大帅也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将他送到远郊休养。孟华姗在大堂做登记,登记的是新来的一个小护士,并不认得孟华姗。

  “探望谁呀?”

  “何昀。”

  “关系是?”

  “朋友。”

  那小护士便多少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孟华姗:“今天也有人说是朋友来看这位呢,你们是约好了吗?”

  孟华姗不禁好奇,昔日何昀在凌汉虽说是交友如云,刚出事时也来探望过几回,但这些世家公子生活里有太多新鲜事要忙了,一个得了病不能再同他们一起潇洒快活的旧友,早晚会从他们的世界里隐去;又或者是某个红颜知己,毕竟何昀欠下的风流债也是一箩筐,更别提那些从未得到过的,就如同自己一般……

  眼前似乎有一抹红色掠过,孟华姗低头看见小护士的衣襟前别着一小枝梅花。护士见她视线,笑着拿出来:“这就是另外那朋友送来的,抱了好漂亮的几枝,我看着喜欢,就讨了这么一小枝。”

  孟华姗向何昀的房间走去,越走越快,快得几乎要跑了起来。

  会是那个女人吗?会是她吗?自己为什么要追她?是想替何昀质问,还是哀求?质问的话质问什么呢,为什么来抑或是为什么走?哀求的话又要哀求什么呢,哀求她不要再来,还是哀求她不要再走?又或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是在当年舞会上一样,她远远地看着穿着红裙子跳舞的女人,眼睛里烧着火的女人。她那样美,美得让人连嫉妒的力气都生不出来。

  她回来了,何昀就能好了,她自己也能放下了。

  孟华姗推开房门,何昀坐在阳台上。他穿着一身灰锦色晨袍坐在那里晒太阳,人更加瘦了,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束红梅。

  孟华姗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何昀?”

  何昀抬起头,微微笑了:“华姗。”

  “好久没来看你,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很好。”他的回复依旧简短。

  世人都道何少帅在剿匪之后就疯了,昔日是凌汉何等夺目的人物,一下子灭掉了光彩。何大帅刚开始还替儿子求医问药,渐渐地也就心灰意冷、听之任之了。

  但孟华姗觉得,何昀脑子是清楚的,他只像是累了,对这个世界突然提不起什么太大的兴趣。

  孟华姗摸了摸他膝盖上的枝条:“谁给你送的红梅?”

  何昀微笑:“配缨送的。”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停住。孟华姗缓慢回头,唯恐惊碎了他人的梦。

  但意外的,是程瑞站在那里,手里托着洗净的花瓶。

  四

  其实没几人知道程瑞来探望何昀,也更不知道这探望其实是受人之托。

  那是事情过了一年后,程家需要去东北出一趟货,程瑞难得随众人出行。众人还以为他转了性,但他给的理由却十分荒唐,说自己不管家里的生意,只是去看看北方的雪。南方的雪总是没意思,不怎么下,下也是浮皮潦草,沾湿鞋面已属不易。他要看漫山的厚雪,密匝匝的,能埋人。

  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彼时正是凌汉风月场上嘲程瑞嘲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这举动也被解读为实在捱不过出去躲躲,嘲笑的声音便更恶劣了。

  程瑞浑不在意,照旧出行。但到了东北却出了事,众人一路小心提防,却还是在驿站客舍中着了道,全数被人绑去。随行的掌柜们心里明白,若是寻常打劫,抢了货银也就放人了。但此番一直没动静,怕是知道东家少爷随行,动了点别的念头。少爷多半是没什么问题,但就怕为了震慑东家乖乖拿钱,要用底下人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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