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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凤鸾双喜轿[3/3页]
阿芙蓉的需求与日俱增,一个烟泡已经不足以让他顶过午课。他在书堂上抄着洋文突然颤抖和咳嗽起来,方清清冲出帘子扶住了他。他回身正撞进那盈盈眼波里,并在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狼狈的倒影。他躲开了她,赶在自己更失态前匆忙离开,落在她眼中只余下冷漠和不近人情。
祈佑在烟榻上得到舒缓后,方才的事情历历在目,那原本是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在方清清面前他如此地可怜可悲。祈佑怒吼着将烟灯烟具尽数扫落在地,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憎恨这挣不开脱不掉的出身和命运,憎恨可怜可叹的额娘和软弱无力的自己。
七
但有什么却在那个午后悄然改变了,书堂上祈佑想要再抬起头望望方清清的时候,往往也正撞上她注视的目光。过去悄然静默看着她守着她的时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低下头喝茶蘸墨的仓皇无奈。
他并非软弱,而是羞惭,羞惭今日的自己担不起那样清冽的目光。
儿女情事最是微妙,他发觉她若有若无的情意,便刻意画了扇面,假装自己钟情的人是旧式女子,跟她并不相同。却不料方清清如此果决坚持,他看见她的头发一寸寸长起来,直到那日隔着帘子递过来的《越人歌》。
他拿着诗笺昏昏然回到房间,映着窗棂外洒进来的阳光,挥手叫来管家:“教洋文的姑娘,让她明日不用来了。”
只是巧了,不过几日表妹蕴敏便留洋归来,倚着门框笑吟吟地说:“表哥还留着辫子?你这样会讨不到老婆的。”
方清清离去,祈佑心中的抑郁苦闷难以排解,总想做些不管不顾的事情。他慨然一笑,将辫子撩起来甩在身后,大咧咧坐在椅子上:“既然这样,你就帮我剪了它。”
蕴敏一剪刀下去,他松快不少,古人说三千烦恼丝果真是不无道理。只是没想到一抬眼就撞见了帘外的方清清,她长裙挽发清丽温婉,一双眼睛却也伤极了怨极了。
蕴敏笑嘻嘻地轻声问:“那是谁呀,表哥的丫头吗?”
祈佑偏过头去:“谁也不是,过客罢了。”
祈佑早已经深知阿芙蓉之祸,更知道一人染上,累及家眷。彼时方清清的老师提供给方清清一个去英国为一位知名女记者做助手的工作机会,祈佑没道理让她舍弃一片广阔天空,陪他烂在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府邸里。
只是没想到,方清清前脚刚走,下人就急匆匆地赶来说老太太不好了。
祈佑额娘常年风湿,起初沾染鸦片只是为了镇痛,不知不觉便成了瘾掏空了身体。她在病榻上死攥着祈佑的胳膊,已经神志不清,却还念叨着:“佑儿,我不后悔,我不后悔。若不是因为这个,你早就抛下额娘了,对不对?对不对?”
她留下了祈佑,自己却最终念叨着撒手离去。
“我没有办法解你的毒瘾,这百花甘露只是可以让你略微缓解,但日子久了也没用。”杜望将露瓶递给祈佑,“我向来憎恶沾染阿芙蓉之人,若不是因你并非自愿……”
祈佑收下露瓶:“她既然是我额娘,她的错便是我的错,也没什么分别。”
八
“我原以为清清出府后会留洋,没想到她并没有走。再后来偷偷去看了她,才知道她生了癔症。”祈佑坐在灯前,烛光一明一暗地迎着脸颊,“她是孤女,无依无靠,又是因为我生的病,我想要照顾她一辈子,却不知道是不是能够达成所愿。”
祈佑猛地抬头看着杜望,眼神明幽变幻。
杜望微笑:“她嫁给你会过得惨,不嫁给你好像也很惨。你是想用凤鸾双喜轿试一试,看你们之间最后会不会有好结局。不大操大办,只一顶小轿神不知鬼不觉把方姑娘抬进府,是怕亲事万一不成,耽误方姑娘名节。说到底,是你心存侥幸。”
祈佑发着抖:“是我的痴心,万一能够戒除毒瘾,我……”
杜望站起身来:“你回去吧。夜深露重,我就不送了。”
祈佑默然站起身来,将风帽重新披上,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叨扰先生了。”
他脚步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杜望微微叹了一口气:“良辰那天,凤鸾双喜轿会在方家候着的。”
方清清凤冠霞帔从家中走出来的时候还是凌晨,镇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人。刚下过一场雨,精致的红绣鞋被水渍所污,正堪堪晕在那并头鸳鸯上。方清清浑不在意,手指轻轻拂在大红轿子上的鸾凤和鸣纹样上,眼睛里都是由衷赞叹:“这轿子真美。”
“姑娘成一次亲只坐一次的轿子,不美不体面。”杜望一笑,将大红色鸾凤和鸣的轿牌递在方清清手上,打起帘子,“新娘子上轿吧。”
轿子风行云驰一样落在祈佑宅邸前,祈佑穿着一身喜服迎在轿前,面容难辨忧喜。杜望压低了声音:“你可想好了?”
祈佑点点头,笑容中蕴含着苦涩:“但凡她有一点点悲伤难过,还请杜老板帮忙将她送回家中。”
祈佑颤抖的手正要抚上轿帘,远处谢小卷已经怒气冲冲地赶过来,伸手去摸腰间皮鞭,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在杜望身上:“杜望,你个骗子!你答应过我什么!”
杜望轻描淡写地架住那一鞭,反手一拽把谢小卷制在臂间,笑了笑:“我改主意了,不成么?”
谢小卷觉得杜望那笑容只在嘴角,却进不了眼底,反而有一抹难以言说的感慨悲凉,心下一慌,正要拽回鞭子,却听杜望在耳边轻轻说道:“如果她铁定要嫁,你是拦不住的。而既然要嫁,坐这个轿子则是最好的出路。你且相信我。”
最后一句话,气息缓缓拂在耳廓。谢小卷心软下来,放下鞭子,心中却犹是不忿,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
轿帘终究揭开了,一只染着蔻丹的手伸出来轻轻搭在祈佑的手腕上,玲珑珠玉后是一张毫无掩饰、溢满幸福喜悦的笑脸。
祈佑哆嗦着嘴唇刚想说什么,方清清已经踮起脚尖在他唇侧轻轻一亲,温润吐息裹挟着连绵情意:“祈佑,我们会百年好合。”
九
亲事过后,杜望因事要离开清平镇,将轿行暂时锁了,钥匙托付给谢小卷管理。
谢小卷将钥匙一抛一抛地说:“你倒是信得过我。”
杜望耸耸肩膀:“不信又能如何?我在清平镇横竖也没什么朋友,认识的只有谢大小姐一个人,何况您贵人事不忙……”
谢小卷刚想发脾气,新婚的祈佑和方清清已经上门拜谢。祈佑精神渐好,方清清也恢复了神志,两人携手而来,好一对恩爱璧人。祈佑上前道谢:“感谢先生的百花甘露,让我近些时候舒爽不少。”
杜望微蹙了眉:“不是长久之计,我走之前再给你一些。你还是……早做打算。”
待得祈佑走开,方清清也走上前深深行了一礼,剪水秋瞳盈盈看着杜望,声音压低:“杜老板,无论今后如何,方清清在此谢过,祝您一路平安。”语中似有深意。
杜望一去便是大半年,回到清平的时候正值隆冬。清平镇河面尽数结了冰,叶子也枯黄了。绕过几排枯树,便看见沁着一层霜的广记轿行的招牌,在冬季阳光下闪闪发亮。
杜望轻轻一推,门开了。
庭院里站着的少女闻声转过身来,披风上的一圈毛裹着一张苍白小脸,像是消减了。
谢小卷伸出手:“我来,是为了还你钥匙。”
杜望忍不住笑了:“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今时今日回来呢?”
谢小卷不回答,只一双大眼睛盯着杜望,直盯到他心里发毛,才开口:“祈佑死了,清清也殉情了。你这里清静,我便常来这里。我在想,如果清清当初看到的是这一幕,为什么还要愿意呢?”
嫁过去不足一月,祈佑的毒瘾便复发。因为之前饮鸩止渴一般地服用百花甘露,在失效后毒瘾变本加厉。他颤抖,哭泣,哀号,生不如死,他要赶方清清走,说方清清不是他光明正大娶来的老婆,方清清却咬紧牙关,死也不愿意离开。
方清清想要帮他戒除毒瘾,奈何当时祈佑额娘诱他的东西纯度太高,量更是一次比一次足,他根本拔不出来。再后来便是迷失心志,绝食和自残。
“清清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和他额娘当年一样的心思,既然不抽是个死,只能拼着这份家业供他一辈子的阿芙蓉。”谢小卷淡淡叙述,“直到立秋那天,清清推开房门看见祈佑躺在烟榻上,身子都凉透了,是吸食过量致死。”
一阵寒风裹挟着枯叶刮来,轻轻粘在谢小卷的肩头,杜望伸出手去,轻轻将它拂落了。
“你知道么?祈佑一直说你骗了他,说那劳什子凤鸾双喜轿是你编出来的,骂你骂得可难听了。”谢小卷颓然一笑,抬起眼睛,“我刚开始也跟着一起骂你,直到祈佑出殡那天,我去探望清清,她才告诉我,如今的事情她一早就在凤鸾双喜轿中看到了,那样逼真那样身临其境。在轿中她看见祈佑死在自己面前心如刀绞,甚至在那一刻她真的以为祈佑死了。然后轿子落地,她听见祈佑在帘子外面和你说话,他还活着。”
“她不是不知道后面的惨烈,只是无法拒绝再一次从轿子中走出来牵住他的手,无法拒绝那短暂的新婚甜蜜。而作为代价,她必须再一次承受此后的痛彻心扉和爱人的死去。”谢小卷发着抖,“听起来是不是也很像阿芙蓉?祈佑就是清清的鸦片,她戒不掉的。”oo-┈→ωωW.bKXS.иΣㄒ༊
十
“你打算继续开张么?”谢小卷将钥匙放在杜望手心里。
杜望摇头:“实话说,我有北上的打算,这次回来便打算收拾收拾东西,了结此间事情,近几年不会回来了。”
谢小卷一笑,忽然张开手掌:“其实清清离开之前,也送了个礼物给我,只是我不会用。”
细白手掌上一张樱红色轿牌,上面镌刻着古色古香的“鸾凤和鸣”字样。
杜望笑了:“这个东西要你有婚约在身才管用,你还是个姑娘呢。”
谢小卷猛地抬起眼睛,细长睫毛沾了雾气,嘴角的笑容却弧度加深:“谁说我不结婚呢,明天就是我的大喜日子。我爹让我嫁给省里警察厅长的次公子,人家可是开着小汽车来接,我只能今天试试你这劳什子轿子了。”
杜望一愣,随后接过轿牌,结了个印,庭院当中凭空出现了大红的凤鸾双喜轿。谢小卷闪了闪睫毛,就要坐进去,却被杜望轻轻一拦:“有时候,太明白也未必是件好事。”
谢小卷拨开杜望的手,掀开帘子:“我和清清不一样,在西洋我修的是商学,懂得止损的道理,杜老板。”说完冲杜望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坐了进去。
轿帘悠然飘落。
第二章 凤鸾双喜轿[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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